第八十六章/丘比特、阿莫尔、维纳斯（十二）
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虽然假称另有他事，暂时告别了小桧，珂尤特却没有回家的打算。
  拒绝了司机的跟随，他另外招了一辆出租车，来到旧街一巷的地下酒吧。
  是年代非常久远的商住混合楼，似乎是在“大晦日”前就完工的建筑。即使是摧毁了大半个城市的大空洞级别的灾厄现象，也没能损伤这栋建筑一星半点，实在是令人内心叹服。
  上面五层都是民居，似乎也有侦探事务所、麻将馆和设计师工作室在营业，地上两层则是书店，而地下一层则是停车场改建的酒吧。
  这家酒吧的名字，叫做【空虚竹/hollow cane】。
  离家出走的哥哥正在这里打工。
  现在还没有到酒吧开业的时间，敲响门之后，哥哥穿着酒保的服饰，打着哈欠来迎接了珂尤特。
  “——哎呀，这么早就来了。有什么事情吗？”
  明知道这里不可能有爸爸的眼线，珂尤特还是保持着警惕心，朝四周张望了一下，确定没有人之后几步跨进门内。
  “没什么事情。”珂尤特说，一边跑到吧台坐下：“哥哥最近还好吗？”
  “我好得很啊，包吃包住，工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，白天还能睡懒觉，比以前和老头子住在一起的时候快活多了。”
  哥哥说着，给珂尤特倒了一杯柠檬汁。
  “……哥哥，就不能给我来杯酒吗？”
  “那可不行。你还没成年，就乖乖地喝果汁吧。”
  既然哥哥这么说了，珂尤特也不想继续和他争论。明明哥哥也刚刚成年，不过和有勇气离家出走的他比起来，自己真的只能算一个小孩子吧。
  “哥哥不考虑念大学的事情了吗？”
  “不要。”
  哥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。
  念大学这种好事还是留给你们吧，我又不是读书的料，就算考上大学也毕不了业啊。哥哥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，坐在珂尤特的旁边。他的五官更接近父亲那种粗犷、刚毅的风格，但个性却和父亲截然相反。
  “你呢？明年就该考虑考大学的事情……哦，我忘了，你是板上钉钉的装甲骑士大人嘛，不用和其他学生一样，苦哈哈的念书备考啦。”
  挺好挺好，哥哥的语气似乎也染上了地下酒吧的味道，听起来像是挖苦，但珂尤特知道，他是真的在为自己感到轻松。
  “嗯……是啊。”
  兄弟两人坐在吧台前，望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酒瓶，静静地发呆。
  “哥哥，妈妈又住进医院了。”
  好半天，珂尤特说。
  “哎，是吗……也好，住到医院去，也比待在那个家里轻松。”
  这次又是什么原因？
  哥哥问。
  “她说贫血，头痛。医生诊断过后，也没有检查出什么结果，最后无非开了一大堆药，就让她在医院住下去。啊，后来姐姐也看过一次，没说什么就走了。”
  已经结婚的大姐长住第九都市，很难得回来一次。
  “果然还是心理问题吧。”
  “其实医生也是这么跟我们说的。”
  “那就没办法了。她要是能下定决心和老头子离婚，那还有的救。”
  “没办法的吧？毕竟被标记的omega要主动离婚，是很困难的。”
  “说的也是。没办法的啊。”
  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 。
  “哥哥不去看看妈妈吗？”
  “这个嘛……就算我去看她，她也不见得会好起来。如果她要求我回家，我还不知道怎么拒绝哩。”感觉好麻烦啊，还是算了吧。哥哥说。
  “你呢？”
  哥哥问。
  “嗯？”
  “你喜欢的那个omega女孩，你说经常和你一起吃午饭的那个。”
  感觉有进展吗？
  说道这里，珂尤特原本就堆积了许多不满的表情，变得更加阴郁了。
  “大概是……没什么希望吧。”
  “什么啊，这张脸。”听到弟弟的恋情遭遇不顺，哥哥反而窃笑起来：“被甩了？”
  “人家说只是朋友啦。”
  一边闷闷地说着，珂尤特把脸埋进臂弯里。
  “不要这么早就放弃嘛。她不是还没被标记吗，你看，这不就还有希望？”
  “话是这么说……”哥哥的安慰没有对珂尤特起作用：“人家有个那啥，青梅竹马吧？还住在同一屋檐下。”
  虽然我觉得不管是长相还是实力，都是我这边要更出色一点来着。而且那家伙的个性烂死了，一天到晚对她大呼小叫，指手画脚的。
  说着情敌的坏话，珂尤特把眼前的柠檬汁当做酒精，大口大口地喝下去。
  “哎，正常啦老弟。女人的审美都很难揣测的。”因为是beta，哥哥的选择范围似乎比珂尤特还要宽泛一点，他从十五岁开始就和各种女性交往，如今似乎已称得上恋爱达人了：“你的个性就是有点太像老妈啦，要是有老头子一半、不，十分之一的魄力，就不愁不能把得美人归了。”
  哥哥的用语非常轻浮，在珂尤特听起来似乎有些刺耳的词语，却出人意料地受女生欢迎。
  “你看，老头子当初不也是先把老妈标记了，再娶回家的吗。”
  “别拿我跟那个人比。”
  珂尤特不快地反驳道。
  “他那种行为根本就是犯罪！”
  要不是因为他，妈妈才不会像现在这样……！
  “唉，你冷静点。”哥哥拍了拍他的背。“我也觉得老头子很过分，不然也不可能跑掉了。不过啊老弟，我觉得他还是很爱老妈的。”
  “他哪里爱了？”
  珂尤特不可思议地反问。
  那种人渣，不顾母亲的意愿强行标记了她，在利用权势逼迫她嫁进来。又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怀孕，对她的孩子挑三拣四，稍有不顺心就立马沉下脸走人……说实话，珂尤特也曾经阴暗地想过，如果这个人不在这个世界上，那该有多好。
  “这个嘛……直觉、吧？”
  哥哥的语气也带着许多不确定。
  “老头子是人渣无疑，他死后肯定会下地狱，这点我可以保证。”哥哥毫无顾忌地说起了父亲的坏话：“不过，据我对他的了解，这家伙也是个好面子又爱惜羽毛的家伙。强行标记omega的行为，说白了比强奸还严重，如果对方报案，肯定是一告一个准啦。他宁愿担上蹲大牢的风险，也得到老妈，我觉得有点不符合他的行动逻辑耶。”
  “什么啊……”那种说法，不就是强奸犯最爱用的自我辩解吗。珂尤特完全无法认同。
  “总之我是不会原谅他的。我也不会变成他那种人渣。”
  珂尤特说。
  “是喔。那老弟你好好努力，这个女孩不行就换下一个，哎，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  哥哥毫无诚意地为他加油打气。
  离开的时候，珂尤特说要转一笔钱到酒吧，请店主代为转交给哥哥，却被哥哥严肃地拒绝了。
  “我还没拮据到花未成年的小弟的钱。”哥哥这么说。
  “可是……”
  珂尤特为难地看着哥哥。
  “如果真的要帮忙，就请你去楼上的书店，那个店主大叔欠了我们三天的酒钱哩！因为是邻居就让他赊账了，但也不能一直就这么欠着吧！”
  “……那我知道了，找对方要酒钱是吧。”这点小事还是没问题的，珂尤特爽快地答应了。
  推开门。
  从狭隘的钢铁楼梯走上去，来到正对着马路的店门口。
  珂尤特缓缓地踏进书店的大门。
  开足了冷气的店内，一进门就被纸张腐朽的味道，以及漂浮在空气中的灰尘的味道所笼罩了。
  这在珂尤特·德尔菲家——德尔菲名下的商店是无法想象的事情。
  店铺的清洁是最基本的任务。
  哪怕是再懒惰的店员，也没有放任商品被灰尘堆积的习惯。
  但似乎也不是每一家店都重视清洁。
  至少，在这家名为“金鱼缸”的书店，滞销货物疏于管理的问题，熟客们已经见怪不怪了。
  “您好，请问店主在吗？”
  切换回平日里那副温文尔雅的笑脸，珂尤特朝坐在柜台前的中年男子打起了招呼。
  坐在桌前读着小说的中年男性，稍微扫了珂尤特一眼，因为不是拥有执法权的公务员——因此毫不关心地将视线转移回了书本：“我就是店主。有什么事吗？想要的书按照分类自己找，书上都贴有价格。”
  “是吗。”珂尤特没有一开始就说出自己的目的，他饶有兴致地浏览着书架上的种种读物，指尖落在了一本二十世纪的古书上。他对于绘画艺术并没有太大的兴趣，不过作为诱饵的话，还是价值高昂的东西比较好——就在他伸手将这本书抽出来的同时，另一双白皙、柔美的手同样握住了书脊，同时，他的身边响起了一个娇柔的女声：“这本书，可以让给我吗？”
  那是一袭黑裙，有如修女般沉静的年轻女子。
  “啊，不好意思。因为这本书是我拜托店主进货的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放在这里……”她有些困惑地微笑着，茶色的卷发就这么搭在肩膀上。
  珂尤特觉得她的脸有些眼熟，稍加回忆之后，他想起对方似乎是学校的心理指导员。
  “你是……罗蒂小姐吗？”
  “啊，正是。你是学院的学生吧？”似乎很习惯在这里遇到学生，心理指导员脸上的笑容扩大了。
  珂尤特没有和淑女争夺的习惯，加上自己也不是非这本书不可，因此他利落地抽回手，请罗蒂拿走预定好的商品。
  “真是非常感谢，这本书对我很重要，是很不容易才到货的珍品。”
  “哪里，这不算什么。”
  说着，珂尤特随手抽走一本厚厚的画册。
  在付款的时候，罗蒂表示请珂尤特先付。虽然并不赶时间，但珂尤特也没有拒绝她的好意，而是将画册“咚”地一声，竖着放在老板的面前。
  老板依旧连头也不抬：“看下书后面的标签，自己付款就好。”
  半晌，前来购物的客人却没有付款的意思。老板疑惑地抬起头，却发现对方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面孔：“在付款之前，能请您将应该赊欠的酒钱支付了吗？”
  “什、什、什么酒钱，我不知道……”哪怕语气变得软弱，老板似乎打算将这笔账赖过去。
  这种疏于管理的小店，应该有很多漏洞吧。就在珂尤特思考应该用哪一条来威胁对方的时候，站在身旁的女性突然发话了。
  “真是的。李先生，您又瞒着太太偷偷去喝酒了吗？而且还赊欠了酒钱，无论怎么说，这也有些太过分了吧？”
  私立黎塞留学院的心理指导员，用一副很熟稔的口气指责着店主。
  “再这么下去，下次您太太来找我聊天的时候，我可不会帮您掩盖过去了。”
  “拜托，罗蒂小姐，就是因为我老婆不肯给我酒钱，我只好赊账啦。”赊欠的钱我现在就付，拜托您别告诉她。
  老板立刻改变了态度，表示马上就会付款。
  目的就这么轻松地达到了。但珂尤特并没有空手而归的意思，姑且还是付了本书的价款。
  “罗蒂老师和这家店很熟吗？”
  因为上下学都有司机接送，珂尤特并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，放学后在街上闲逛的经历。对他而言，能在周末的时候独自回家，都算是难得的闲暇了。
  “算是吧。别看店主那样，他其实人很好的。”就是爱喝酒的毛病怎么也改不了，因为这个和他太太不知道吵了多少次了。罗蒂小姐健谈又富有亲和力，哪怕是不喜欢听八卦的珂尤特，也能和她聊得气氛不错。
  她说这家店是家族经营的小书店，平日里是这位中年男性负责看店，他的妻子和岳父则负责进货，上小学的女儿偶尔也会在店里帮忙。
  偶有争吵，偶有矛盾，总的来说是友爱团结的一家人。
  在这个电子读物已经泛滥的年代，纸质书却意外地人气不减。不仅是罗蒂会常来买书，附近学校的学生也经常会来，一些学生躲在楼梯后蹭蹭漫画看，老板通常也不会说什么。
  “我们学校的……雨明季、天理、亚丽莎……”
  罗蒂数着常来的学生的名字，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：“啊，今天在剧院见到的那孩子，叫做小桧吧？”
  她偶尔也会来呢。
  心理咨询师娴静地微笑着。
  “欸……小桧吗？”
  听到熟悉的名字，珂尤特不由打起了精神。
  “嗯。我记得，那孩子总是喜欢买介绍装甲骑士的杂志。”罗蒂说：“她家的那位，啊不，应该是男友？总之，经常看到他们两个人一起出现。”
  虽然我觉得她有点不爱说话，不过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的时候，倒是显得很健谈呢。
  微笑、温柔的话语。
  在珂尤特的耳中，却变成了魔女般的窃笑。
  啊啊，那声音仿佛在嘲弄着他。
  ——可怜的、可悲的、优柔寡断，什么也做不到的珂尤特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