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没有。”媚烟柳艰涩抬头道:“可圣女,我是和你一起长大的啊……”
牛白叶鲜血淋漓的手指一顿,他似乎想说什么,却什么都没有说。
即墨姝说:“这已经是感情了。”
头顶似乎逐渐有黑雾聚拢,有什么要来了。
媚烟柳急躁道:“先走再说——牛白叶你好了没有?!”
牛白叶道:“还没有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即墨姝道:“我不会走的。”
媚烟柳自暴自弃地随地坐下,道:“随便。那我也不走了。”
“……”即墨姝身上的锁链正在不断颤动,她像自言自语般,突然道:“魔教的一切好像都很暗。绿色的篝火、永远的黑夜,四季如此……不,这里根本就没有四季。我就一直生活在这里,直到第一次走出去,去众城。”
“你们也一样吧?” 即墨姝说,“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亮的眼睛。”
她没说是谁。却都知道是谁。
“刚开始,我甚至都不知该如何描述。像鬼火一样亮?像白骨一样坚硬,又像藤蔓一样缠人。我很好奇,所以我离开了。我那时以为自己可以离开。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年。我知道了什么是四季,春天开桃花,秋天有枫叶,就连最严寒的冬季,也能找出来些优点。冬天的烤红薯最好吃,你们知道吗?他们哈气时会有白雾,鼻头会冻红……但是我不会。我本应该会的。”
她本该是个普通的人族,是蚩尤把她变成这样的。
媚烟柳道:“圣女……”
“我从来没想过要抓住一阵风,哪怕这阵风一直向我吹过来。”即墨姝看着那彻底将她包裹住的雾气,她轻声道:“他们还能活到一百岁,两百岁,有很多个十九岁。这根本就不算什么,只是一个小小的坎。”
谁都没有说话。
这根本不是一个小小的坎。
“但至少……”即墨姝那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,露出一点横生的戾气,“至少在第一个十九岁,漫漫人生中第一个无可奈何要杀的人,不该是我!”
头顶的石壁彻底被破开了,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,媚烟柳心头酸楚,眼底却依旧一片干燥,没有眼泪。她是先天魔族,她流不出眼泪!媚烟柳匆忙抬眼,看向即墨姝,终于怔住了。
昏暗中垂泪的魔女,面目平和,十指相扣,自下而上看去,竟宛如一座慈悲的观音佛像。
只是一瞬,便霎时消失在她的眼前。
“圣女!!!”
前方还在交战,已经是殊死一搏,其余人都被挡在那黑雾之外,云闲在看到那道熟悉身影时,额角一抽一抽的疼,她几乎不必思考,便要继续冲上前,眼前一道金光闪烁,她被硬生生止在原地。
不是祁执业,竟是明光大师。
云闲道:“放开我。”
明光大师朝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。
“和你们没关系,只是我而已。”云闲看着紫衣离蚩尤越来越近,语速也越来越快:“现在这样,和之前有什么区别?!我答应过她的,下一次见她,一定会救她——”
“云小友。”明光面露不忍,道:“你是这样想的,但你有没有想过,她是怎样想的?”
云闲道:“我想过啊!!”
她知道,即墨姝会有办法,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,但她就是相信即墨姝会有办法。就像即墨姝相信自己一定会去救她一样。可这个办法还不是一样吗?区别就是她来杀,和即墨姝自杀,这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差别!!
她不想这样。绝对不想!
金钟罩愈发稳固,萧芜按住了她的后颈,云闲挣扎几下,悲从中来,竟然哇一声哭了。
哭的一点都不好看,眼泪珠子比豌豆还大,就这么不要钱似的一串串往下掉,整张脸又是血又是泪,都皱了。更别提那嗓门,简直聒噪的扎人耳朵,好像什么驴在大叫,但感染力极强,乔灵珊慌了,也忍不住开始掉眼泪,不知道囫囵说了什么,她两人一哭,风烨也开始哭,薛灵秀本来僵着脸在那施针,半晌拿袖子快速抹了抹眼角。
姬融雪和祁执业脸色也不好看:“……”
“现在前线都是谁,修为又有多高,你插的进手吗?!”柳晖急道:“这种等级的战斗,一道余波就够杀人了。你是想去添乱吗??”
他倒是难得说了句人话。
但谁也没想到,云闲一边嗷嗷大哭,一边眼珠还在滴溜溜转,趁众人脸色都不好看的松懈之时,身上灵光暴闪,就这么成功挣脱而出,直直向天边踏剑而去。
宿迟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,立马飞身跟上,萧芜本来还以为他是去逮人的,没想到竟然直接一路跟着走,两人身影瞬间消失,真不知道说什么了,当场差点气笑:“……”
好啊!现在倒是会用计谋了?!这计也太烂了!!
明光的金钟罩被打破了一半,他叹了口气,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
垂垂老矣的僧人遥遥看向天边,忆起了当初的画面。
佛门的清晨,枫叶落了满地,实在是太早了,小沙弥都还未来得及扫。
就在这冷清的寒天中,他看见即墨姝独自一魔站在佛像之前,没跪,没拜,只是直挺挺地站着。
这场面看上去有些诡异,明光一直知道即墨姝对佛法不感兴趣,听到木鱼声就要抓狂——但这不代表就彻底与佛无缘。论心而已。
明光不想打扰她,施了一礼便打算离开,谁知即墨姝竟破天荒地开口叫住了他,“大师。”
明光这才缓步走到她前方,刚想开口,神色便凝住了。
即墨姝的手上,捧着金刚杵。那是和紫金钵齐名的佛法遗物,被封印着无人能用,现在却静静地躺在即墨姝的掌心之上——两者接触的地方不断发出白雾,佛魔不两立,她的掌心已经被烫得鲜血淋漓、焦黑一片了。
可不知为何,她依旧没有放开。
“……佛像,给我的。所以,我拿了。”即墨姝左手还拢着一片火红的枫叶,她茫然道:“我……要离开了。可以带走吗?”
明光静静看了她许久,在这长久的寂静里,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叫做轮回,什么叫做天命。
魔身圣心,她与云闲一般,是唯二的出路。
可她也只不过十九岁,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拿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。
他终于抬眼,温和道:“你是有缘人。为什么不能?”
“……”
风声自耳后划过,云闲只想快一点、再快一点。
战场上的灵气爆炸震耳欲聋,她偏头避开余波,唇角已经因这极大的负荷开始往外渗出血来,心中却还是一刻不停地在思索。
快啊,快想出办法来。如果真的无法阻挡,那要怎么样才行?!
没有储物戒,也快没有灵气了。不仅没有灵气……她真的很累了。连最后一丝力气也快没有了。
眼看只有一瞬,云闲也觉得明明只有一瞬,可当她真正快要触及到那道身影时,还是来不及了——来不及了!
那双紫色的眼睛就这样,在她眼前熄灭了。
再度睁开时,一片陌生的血红。
她心中重重一坠,如坠冰窖,下一瞬,却感到金光再度闪耀,佛气疯狂爆发。
难道是佛门??
不,不是。
这佛气是从“即墨姝”的体内爆发出来的!!
她的虚弱,不是因为阵法,不是因为锁链,更不是因为被源源不断汲取的魔气。她将这属于佛门的法器强行吸收进了体内,尽管只是掩盖气息的暂存,但两门对立,不断消耗,不断挣扎,她的身躯变成了战场,宛如时时刻刻被凌迟,又怎能不痛苦,怎能不虚弱?!
这如同疯子般的做法,若是换一个人,早就恨不得撞柱而死了!
现在,即墨姝身亡,蚩尤的魔识转移而进,它压根不知有此物,当然不能提前分心压制,只是松动一瞬,这金刚杵便彻底爆发,一下子便浸染了整个魔元!
它多疑至此,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云闲一行人身上,可即便它怎么想,也想不出即墨姝会做到这种地步。
这对一个魔来说,是绝不可能的事。
蚩尤痛苦至极地咆哮一声,目眦尽裂,便要将此物碾碎,可尚未动作,便强行止住,看着闪掠而来的三人,那双残忍的血色瞳孔终于露出一丝恐惧。
黎建业先行而到,针如暴雨梨花,朝蚩尤刺去,琴坊坊主指节置于琴弦之上,随时便要蓄势待发,云闲手上却空无一物。
可它的恐惧,分明来自云闲。
针被打落,琴音被挡,它身上已添了不少伤口,竟直接和云闲拳脚相见。修为差的太多了,它现在还在衰弱状态,但云闲仍是不敌,不过几招,她的左手便软软垂下,断得不能再断,可尽管如此,她仍在靠近!
那恐怖的眼神,只映着“即墨姝”的倒影,蚩尤毫不质疑,就算把她的手脚全都打断,脊椎折断,只要还有一口气,她叼着剑爬也要爬过来!
黎建业和琴坊坊主何其聪明,瞬间明了这局势,放弃斩杀,而是专心致志为云闲掩护。
伤越来越多,速度越来越慢,可在蚩尤的眼中,她的攻势根本无法拖延,直到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“够了!”距离足够了!萧芜道:“可以出手了!!”
这是唯一的机会了——这是即墨姝创造出来的唯一一个机会!
云闲喉头都是血块,她低低道:“够了。大师兄,来吧。我需要你。”
太平战栗着呼啸而出,将蚩尤穿胸而过!
“……”蚩尤魔气黯淡一瞬,裂开嘴角,“你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要害在哪里……”
它话音未落,眼痛便骤然睁大,愣愣向上看去。
云闲手上握着另一把玉白色的玄铁长剑,剑锋自它眉心,直直穿过脑髓,从后脑捅穿出去。
剑锋上悬着一颗墨色的心脏,已经随着他的脑袋一起被捅了个对穿。
“我怎么不知道。”云闲说:“即墨姝不是告诉我了吗?”
蚩尤不可置信道:“你……”
“闭嘴,我不想听。你的动机,你的故事,你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……又廉价又无聊,谁想知道。”云闲右手扼着剑柄,还怕它死不透似的,一点一点往它脑袋里送,直到剑柄贴到它的鼻尖,她牙关都在用力,额角和手上的青筋崭露,鼻尖上汗珠和血混在一起,声音像是活生生挤出来的:“……你只要,去死,就好了。”
她说一句,剑便往里送一寸,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
蚩尤身上的魔气越来越弱,眼前一黑,但魔识还没有完全消散。它眼睁睁看着云闲将那把剑抽出来,剑锋上丝血不染。
这把剑,它再熟悉不过了。这是云舟的剑,她那卓越的天赋,像挥之不去的阴影,一剑一剑刻在它曾属于人类的心脏上。
现在这把剑的主人,是云闲。
云闲甚至并未多看它一眼。抽剑之后,只是眼角随意的一瞥,好像在看空气,在看垃圾,在看地上的小猫小狗,任何不起眼的东西,就移开了。
移开了!!
凭什么?!它可是上古之魔,现世最强,它能颠覆一整个四界!!!
恍然间,它想起万千年前,云舟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油菜花,那轻松的语气,“只要想得开,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没那么难。自己都看不起自己,别人还能看得起你?”
那时的他还是人类。他想,正是因为你有这样的天赋,从未被人看轻过,才能这么轻易地将这种话说出口!只要他够强,还有谁敢看不起他?!
但现在,看着云闲那样的眼神,它却好像明白了。
寂静之中,那道紫色的身影魔气一散,向后倒去,结界也随着开始崩裂,天昏地暗,潮水毒瘴散去,众城的轮廓乍现,可在众人的呼喊声中,云闲并未落地。